卷六
六日。過荊門、十二碚,皆高崖絕壁,嶄巖突兀,則峽中之險可知矣。過碚,望五龍及雞籠山,嵯峨正如夏雲之奇峯。荊門者,當以險固得名。碚上有石穴,正方,高可通人,俗謂之荊門,則妄也。晚至峽州,泊至喜亭下。峽州在唐為硤州,後改峽,而印文則為陝州。元豐中,郎官何洵直建言,陝與陜相亂,請改鑄印文從山。事下少府監,而監丞歐陽發言,湖北之陝州,從阜從□,{□從兩入。}陜西之陜州,從阜從夾,{夾從兩人。}偏旁不同,本不相亂,恐四方謂少府監官皆不識字。當時朝士之議皆是發,而卒從洵直言改鑄云。《至喜亭記》,歐陽公撰,黃魯直書。
七日。見知州右朝奉大夫葉安行字履道。以小舟遊西山甘泉寺,竹橋石磴,甚有幽趣,有靜練、洗心二亭[29],下臨江,山頗疎豁。法堂之右,小徑數十步,至一泉,曰孝婦泉,謂姜詩妻龐氏也。泉上亦有龐氏祠,然歐陽文忠公不以為信,故其詩曰:「叢祠已廢姜祠在,事迹難尋楚語訛。」又此篇首章云:「江上孤峯蔽綠蘿。」初讀之,但謂孤峯蒙藤蘿耳,及至此,乃知山下為綠蘿谿也。又至漢景帝廟及東山寺,景帝不知何以有廟於此。歐陽公為令時,有祈雨文,在集中。東山寺,亦見歐陽公詩,距望京門五里。寺外一亭,臨小池,有山如屏環之,頗佳。亭前冬青及柏,皆百餘年物。遂至夷陵縣,見縣令左從政郎胡振。廳事東至喜堂,郡守朱虞部為歐陽公所築者,已焚壞。柱礎尚存,規模頗雄深。又東,則祠堂,亦簡陋,肖像殊不類,可歎。廳事前一井,相傳為歐陽公所浚,水極甘寒,為一郡之冠。井旁一柟,合抱,亦傳為公手植。晚,郡集於楚塞樓,遍歷爾雅臺、錦嶂亭。亭前海棠二本,亦百年物。爾雅臺者,圖經以為郭景純註《爾雅》於此。又有絳雪亭,取歐陽公《千葉紅梨》詩,而紅梨已不存矣。
八日。五鼓盡,解船,過下牢關。夾江千峯萬嶂,有競起者,有獨拔者,有崩欲壓者,有危欲墜者,有橫裂者,有直坼者,有凸者,有窪者,有罅者,奇怪不可盡狀。初冬草木皆青蒼不彫,西望重山如闕,江出其間,則所謂下牢谿也。歐陽文忠公有《下牢律》詩云:「入峽水漸曲[30],轉灘山更多。」即此也。繫船與諸子及證師登三游洞,躡石磴二里,其險處不可著脚。洞大如三間屋,有一穴通人過,然陰黑峻險尤可畏。繚山腹,偃僂自巖下,至洞前,差可行。然下臨溪潭,石壁十餘丈,水聲恐人。又一穴,後有壁,可居。鍾乳歲久,垂地若柱,正當穴門。上有刻云:「黃大臨、弟庭堅,同辛紘子大方,紹聖二年三月辛亥來遊。」旁石壁上刻云:「景祐四年七月十日,夷陵歐陽永叔。」下缺一字。又云「判官丁」,下又缺數字。丁者,寶臣也,字元珍。今丁字下二字,亦髣髴可見,殊不類元珍字。又永叔但曰夷陵,不稱令。洞外溪上又有一崩石偃仆,刻云:「黃庭堅、弟叔向、子相、姪檠同道人唐履來游,觀辛亥舊題,如夢中事也。建中靖國元年三月庚寅。」按魯直初謫黔南,以紹聖二年過此,歲在乙亥,今云辛亥者誤也。泊石牌峽。石穴中,有石如老翁持魚竿狀,略無少異。
九日。微雪[31],過扇子峽。重山相掩,政如屏風扇,疑以此得名。登蝦蟆碚,《水品》所載第四泉是也。蝦蟆在山麓,臨江,頭鼻吻頷絕類,而背脊皰處尤逼真。造物之巧,有如此者。自背上深入,得一洞穴,石色綠潤,泉泠泠有聲,自洞出,垂蝦蟆口鼻間,成水簾入江。是日極寒,巖嶺有積雪,而洞中溫然如春。碚洞相對稍西,有一峯,孤起侵雲,名天柱峯。自此山勢稍平,然江岸皆大石堆積,彌望正如濬渠積土狀。晚次黃牛廟,山復高峻。村人來賣茶菜者甚眾,其中有婦人,皆以青斑布帕首,然頗白晰,語音亦頗正。茶則皆如柴枝草葉,苦不可入口。廟曰靈感,神封嘉應保安侯,皆紹興以來制書也。其下即無義灘,亂石塞中流,望之可畏。然舟過乃不甚覺,蓋操舟之妙也。傳云,神佐夏禹治水有功,故食於此。門左右各一石馬,頗卑小,以小屋覆之。其右馬無左耳,蓋歐陽公所見也。廟後叢木,似冬青而非,莫能名者。落葉有黑文,類符篆,葉葉不同,兒輩亦求得數葉。歐詩刻石廟中。又有張文忠一贊,其詞曰:「壯哉黃牛,有大神力。輦聚巨石,百千萬億。劍戟齒牙,磥硊江側。壅激波濤,險不可測。威脅舟人,駭怖失色。刲羊釃酒,千載廟食。」張公之意,似謂神聚石壅流以脅人求祭饗。使神之用心果如此,豈能巍然廟食千載乎?蓋過論也。夜,舟人來告,請無擊更鼓,云廟後山中多虎,聞鼓則出。
十日。早,以特豕、壺酒,祭靈感廟,遂行。過鹿角、虎頭、史君諸灘,水縮已三之二,然湍險猶可畏。泊城下,歸州秭歸縣界也。與兒曹步沙上,回望,正見黃牛峽。廟後山如屏風疊,嵯峨插天,第四疊上,有若牛狀,其色赤黃。前有一人,如著帽立者。昨日及今早,雲冒山頂,至是始見之。因至白沙市慈濟院,見主僧志堅,問地名城下之由。云院後有楚故城,今尚在,因相與訪之。城在一岡阜上,甚小。南北有門,前臨江水,對黃牛峽。城西北一山,蜿蜓回抱,山上有伍子胥廟。大抵自荊以西,子胥廟至多。城下多巧石,如靈壁、湖口之類。
十一日。過達洞灘。灘惡,與骨肉皆乘轎陸行過灘。灘際多奇石,五色粲然可愛,亦或有文成物象及符書者。猶見黃牛峽廟後山。太白詩云:「三朝上黃牛,三暮行太遲。三朝又三暮,不覺鬢成絲。」歐陽公云:「朝朝暮暮見黃牛,徒使行人過此愁。山高更遠望猶見,不是黃牛滯客舟。」蓋諺謂:「朝見黃牛,暮見黃牛。三朝三暮[32],黃牛如故。」故二公皆及之。歐陽公自荊渚赴夷陵,而有下牢、三游及蝦蟆碚、黃牛廟詩者,蓋在官時來游也。故《憶夷陵山》詩云:「憶嘗祇吏役,鉅細悉經覯。」其後又云:「荒煙下牢戍,百仭塞溪漱。蝦蟆噴水簾,甘液勝飲酎。」亦嘗到黃牛泊舟聽猨狖也。晚泊馬肝峽口。兩山對立,修聳摩天,略如廬山。江岸多石,百丈縈絆,極難過。夜小雨。
十二日。早,過東灘,入馬肝峽。石壁高絕處,有石下垂如肝,故以名峽。其傍又有獅子巖,巖中有一小石,蹲踞張頤,碧草被之,正如一青獅子。微泉泠泠,自巖中出,舟行急,不能取嘗,當亦佳泉也。溪上又有一峯孤起,秀麗略如小孤山。晚抵新灘,登岸宿新安驛。夜雪。
十三日。舟上新灘,由南岸上。及十七八,船底為石所損,急遣人往拯之,僅不至沉。然銳石穿船底,牢不可動,蓋舟人載陶器多所致。新灘兩岸,南曰官漕,{平聲。}北曰龍門。龍門水尤湍急,多暗石,官漕差可行,然亦多銳石,故為峽中最險處,非輕舟無一物,不可上下。舟人冒利,以至此,可為戒云。遊江瀆北廟,廟正臨龍門。其下石罅中,有溫泉,淺而不涸,一村賴之。婦人汲水,皆背負一全木盎,長二尺,下有三尺,至泉旁,以杓挹水,及八分,即倒坐旁石,束盎背上而去。大抵峽中負物率著背,又多婦人,不獨水也。有婦人負酒賣,亦如負水狀,呼買之,長跪以獻。未嫁者[33],率為同心髻,高二尺,插銀釵至六隻,後插大象牙梳,如手大。
十四日。留驛中。晚,以小舟渡江南,登山,至江瀆南廟。新修未畢,有一碑,前進士曾華旦撰。言:因山崩石壅,成此灘,害舟不可計,於是著令,自十月至二月禁行舟。知歸州尚書都官員外郎趙誠聞於朝,疏鑿之,用工八十日,而灘害始去,皇祐三年也。蓋江絕於天聖中,至是而復通。然灘害至今未能悉去,若乘十二月、正月水落石盡出時[34],亦可併力盡鑱去銳石。然灘上居民,皆利於敗舟,賤賣板木,及滯留買賣,必搖沮此役。不則賂石工,以為石不可去。須斷以必行,乃可成。又舟之所以敗,皆失於重載。當以大字刻石置驛前,則過者必自懲創。二者皆不可不講,當以告當路者。
十五日。舟人盡出所載,始能挽舟過灘。然須修治,遂易舟。離新灘,過白狗峽,泊舟興山口。肩輿遊玉虛洞。去江岸五里許,隔一溪,所謂香溪也。源出昭君村,水味美,錄於《水品》,色碧如黛。呼小舟以渡,過溪,又里餘,洞門小纔袤丈。既入,則極大可容數百人,宏敞壯麗,如入大宮殿中。有石成幢蓋、旛旗、芝草、竹筍、仙人、龍、虎、鳥獸之屬,千狀萬態,莫不逼真。其絕異者,東石正圓如日,西石半規如月,予平生所見巖竇,無能及者。有熙寧中謝師厚、岑巖起題名,又有陳堯咨所作記,敍此洞本末,云唐天寶中,獵者始得之。比歸,已夜,風急不可秉燭炬[35],然月明如晝,兒曹與全師皆杖策相從,殊不覺崖谷之險也。
十六日。到歸州,見知州右奉議郎賈選子公、通判左朝奉郎陳端彥民瞻。館於報恩光孝寺,距城一里許,蕭然無僧。歸之為州,纔三四百家,負臥牛山,臨江。州前即人鮓罋。城中無尺寸平土,灘聲常如暴風雨至。隔江有楚王城,亦山谷間,然地比歸州差平。或云,楚始封於此。《山海經》:夏啟封孟除於丹陽城;郭璞註云在秭歸縣南。疑即此也。然《史記》:成王封熊繹於丹陽;裴駰乃云在枝江。未詳孰是。
十七日。郡集於望洋堂玩芳亭,亦皆沙石犖确之地。賈守云:州倉歲收秋夏二料,麥、粟、秔米,共五千餘石,僅比吳中一下戶耳。
十八日。初得艬船,差小,然底闊而輕,於上灘為便。
十九日。郡集於歸鄉堂。欲以是晚行,不果。訪宋玉宅,在秭歸縣之東,今為酒家。舊有石刻「宋玉宅」三字,近以郡人避太守家諱,去之。或遂由此失傳,可惜也。
二十日。早,離歸州,出巫峯門,過天慶觀,少留。觀唐天寶元年碑,載明皇夢老子事,巴東大守劉瑫所立。字畫頗清逸,碑側題當時郡官吏胥姓名,字亦佳。又有周顯德中荊南判官孫光憲為知歸州高從讓所立碑。從讓,蓋南平王家子弟。光憲亦知名,國史有事迹。蓋五代時歸、峽皆隸荊渚也。殿前有柏,數百年物。觀下即吒灘,亂石無數。飯於靈泉寺。遂登舟過業灘,亦名灘也。水落舟輕,俄頃遂過。
二十一日。舟中望石門關,僅通一人行,天下至險也。晚泊巴東縣。江山雄麗,大勝秭歸。但井邑極於蕭條,邑中纔百餘戶,自令廨而下,皆茅茨,了無片瓦。權縣事秭歸尉右迪功郎王康年、尉兼主簿右迪功郎杜德先來,皆蜀人也。謁寇萊公祠堂,登秋風亭,下臨江山。是日重陰微雪,天氣飂飄[36]。復觀亭名,使人悵然,始有流落天涯之歎。遂登雙柏堂、白雲亭。堂下舊有萊公所植柏,今已槁死。然南山重複,秀麗可愛。白雲亭則天下幽奇絕境,羣山環擁,層出間見,古木森然,往往二三百年物。欄外雙瀑瀉石澗中,跳珠濺玉,冷入人骨。其下是為慈溪,奔流與江會。予自吳入楚,行五千餘里,過十五州,亭榭之勝,無如白雲者,而止在縣廨聽事之後。巴東了無一事,為令者可以寢飯於亭中,其樂無涯。而闕令,動輒二三年無肯補者,何哉?
二十二日。發巴東,山益奇怪,有夫子洞者,一竇在峭壁絕高處,人迹所不可至,然髣髴若有欄楯,不知所謂夫子者何也。過三分泉,自山竇中出,止兩派。俗云,三派有年,兩派中熟,一派或絕流饑饉。泊疲石。夜雨。
二十三日。過巫山凝真觀,謁妙用真人祠。真人,即世所謂巫山神女也。祠正對巫山,峯巒上入霄漢,山脚直插江中。議者謂太華、衡廬,皆無此奇。然十二峯者,不可悉見。所見八、九峯,惟神女峯最為纖麗奇峭,宜為仙真所託。祝史云,每八月十五夜月明時,有絲竹之音,往來峯頂,山猿皆鳴,達旦方漸止。廟後山半,有石壇平曠。傳云夏禹見神女,授符書於此。壇上觀十二峯,宛如屏障。是日,天宇晴霽,四顧無纖翳,惟神女峯上有白雲數片,如鸞鶴翔舞裴徊,久之不散,亦可異也。祠舊有烏數百,送迎客舟,自唐夔州刺史李貽詩已云「羣烏幸胙餘」矣。近乾道元年,忽不至。今絕無一烏,不知其故。泊清水洞。洞極深,後門自山後出,但黮闇,水流其中,鮮能入者。歲旱祈雨頗應。權知巫山縣左文林郎冉徽之、尉右迪功郎文庶幾來。
二十四日。早,抵巫山。縣在峽中,亦壯縣也。市井勝歸、峽二郡。隔江南陵山極高大,有路如線,盤屈至絕頂,謂之一百八盤,蓋施州正路。黃魯直詩云:「一百八盤攜手上,至今歸夢饒羊腸。」即謂此也。縣廨有故鐵盆,底銳似半罋狀,極堅厚,銘在其中,蓋漢永平中物也。缺處鐵色光黑如佳漆,字畫淳質可愛玩。有石刻魯直作《盆記》,大略言:建中靖國元氣,予弟叔向嗣直,自涪陵尉攝縣事。予起戎州,來寓縣廨。此盆舊以種蓮,余洗滌乃見字云。遊楚故離宮,俗謂之細腰宮。有一池,亦當時宮中燕遊之地,今煙沒略盡矣。三面皆荒山,南望江山奇麗。又有將軍墓,東晉人也。一碑在墓後,跌陷入地,碑傾前欲壓,字纔半存。
二十五日。晡後,至大谿口泊舟。出美梨,大如升。
二十六日。發大谿口,入瞿唐峽。兩壁對聳,上入霄漢,其平如削成。仰視天,如疋練然。水已落,峽中平如油盎。過聖姥泉,蓋石上一罅,人大呼於旁,則泉出,屢呼則屢出,可怪也。晚至瞿唐關,唐故夔州,與白帝城相連。杜詩云:「白帝夔州各異城。」蓋言難辨也。關西門正對灔澦堆。堆,碎石積成,出水數十丈。土人云:「方夏秋水漲時,水又高於堆數十丈。」肩輿入關,謁白帝廟,氣象甚古,松柏皆數百年物。有數碑,皆孟蜀時所立。庭中石筍,有黃魯直建中靖國元年題字。又有越公堂,隋楊素所創,少陵為賦詩者,已毀。今堂近歲所築,亦甚宏壯。自關而東,即東屯,少陵故居也。
二十七日。早,至夔州。州在山麓沙上,所謂魚復永安宮也。宮今為州倉,而州治在宮西北,甘夫人墓西南,景德中轉運使丁謂、薛顏所徙。比白帝頗平曠,然失關險,無復形勢。在瀼之西,故一曰瀼西。土人謂山間之流通江者曰瀼云。州東南有八陣磧,孔明之遺迹,碎石行列如引繩。每歲江漲,磧上水數十丈,比退,陣石如故。
[29] 「心」,《寶顏堂》本、《四庫全書》本作「山」。
[30] 「水」,文集本、《寶顏堂》本、《四庫全書》本、《知不足齋》本均寫作「山」,《說郛》本、《續百川學海》本作「水」。案:峽谷中水隨山勢繚繞,「山漸曲」不通,應為「水漸曲」。而查《歐陽修全集》卷一○《下牢津》詩,此句則為「入峽江漸曲」,也以水為言。因以據改。
[31] 「雪」,文集本作「雲」,《寶顏堂》本、《四庫全書》本、《知不足齋》本作「雪」。案:下文言「是日極寒,巖嶺有積雪」,則「雪」為是。因據以改。
[32] 「三朝三暮」,諸本均作「一朝一暮」,唯《知不足齋》本作「三朝三暮」。案:謠諺謂峽谷高聳而江流曲折,故船行多日,崖上黃牛猶可望見,故李白、歐陽修詩稱多日,而《水經注》所引也是「三朝三暮」,因據以改。
[33] 「未」,《說郛》本、《續百川學海》本作「夫」。
[34] 「十二月正月」,《說郛》本、《續百川學海》本作「冬春間」。
[35] 「燭炬」,唯文集本作「獨炬」,諸本均作「燭」,因據以改。
[36] 「飂飄」,《知不足齋》本作「」,《詒經堂》本為「飂{左風右樂}」。